2018年2月22日 星期四

20180214 過年

一個都沒少的全家福
 除夕的傳統就是回竹山老家跟阿祖一起過年,竹山的艷陽熱得像夏天,每年返鄉都錯估情勢,帶了太多衣服。
阿祖(阿嬤)的眼睛退化了,讓人好心疼,老人家隨著年紀大,身體漸漸變差。我最捨不得就是每次離開時,老人家失落的表情。
軟鋪四人房
 青竹園區是個舒適的民宿,大家在這裡吃年夜飯,晚上在沁涼的陽台上坐著聊天。我一邊和小堂妹Ning交換著煩惱,雖然大家煩惱不同,但煩惱的程度不相上下。
姊妹拔大頭菜
 大年初一,牙姊自願擔任小幫手,進菜園摘菜。我喜歡看她豔陽下笑著揮汗的小臉,曬得紅通通的笑著。
這幾天我的情緒就這樣起起伏伏、好好壞壞,但兩個孩子就是搞笑小天使,繞著繞著,和家人們嬉鬧著,感覺有些傷,開始好了。對一個醫生來說,手上突然走了一個病人、面對家屬的質疑和道義上的愧疚,就像心上深深剖了一道傷痕,那些媒體、司法再加上被診所狠狠切割(這是之後的故事了),就這麼將我重擊倒下。
大年初一還是要跟老友吃團圓菜
 本來還想繼續拼命工作,開著刀會讓我覺得被需要,忙一點好,忙一點,就想少一點。
直到我因為失眠噩夢,掛了精神科門診。

精神科醫師: 學姊,妳現在是Acute Stress reaction,妳最需要的不是藥物,是心理諮商。
我: 心理諮商嗎?我schedule很滿ㄟ?有沒有這一天.....

我邊翻著自己滿滿的行事曆,邊看著精神科醫師抬起頭,用一種"妳這個病人血壓都200多爆表了還跟我說不用吃藥?"的表情看著我。

"學姊,妳需要休息。"
"可是開刀會讓我覺得好一點。"
"妳,需要休息。"
到姑姑的小Emma家玩
 於是我拿到了一把半個月的安眠藥,也拿到了一張精神科醫師推薦的心理諮商師名冊。
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了呢?多久沒有好好對自己好一些、多顧慮自己的想法了呢?
當機立斷,我回頭去把門診和刀表排了開。
陽光普照的草悟道
去拜訪小姑家的小Emma,再順遊陽光燦爛的草悟道;回娘家好好吃了頓飯,和老爸老媽一起笑著期盼要替代眼前這台15年老車的新車到來,到廟裡求了張有關困境的籤詩,從小照顧我長大的神明還是一語道破我的盲點和嗔癡: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雷雨師籤百首-73
很美的台中文學館
 和Hana媽約在文學館,這個以前不知道的秘境景點很美;坐下來,放慢步調,好好看本書、看本詩集。閱讀文字之際,我才恍然,原來那麼久,沒有好好坐下來讀首詩了啊.......
老宅Cafe拾光機,被警告太大聲了三次
和Hana母女檔、Betty約了下午茶,台中暖得像秋老虎來,有時又熱得像夏季。就這麼徜徉在午後老時光裡。
這天,和小諾回ㄧ中街走走。
也沒想到在水利大樓前坐坐會讓人那麼療癒。

「我那時候就想啊,這樣補習補習補習,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醫學院,不過如果真考上了,我要當外科醫生,然後受訓後去非洲做無國界醫生(MSF)。」我邊喝仙草奶茶邊說,「你好像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做白日夢耶?謝謝你~」
「那時候覺得很崇高啊!現在就覺得屁啦~最好可以那樣,妳寶寶三天沒看到大概就崩潰了吧⋯⋯」小諾邊說。 「不過,有一天孩子長大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選個地點,我陪妳跟著MSF去個沒戰亂的地方義診幾個月。」

老友興教授翻出了一封我18歲時推甄失利寫給他的信,他沒提,我還真的徹底忘了自己推甄過慈濟醫學系。
現在想想,那時候差一點沒推甄上,真的是千鈞一髮還好沒上,如果上了,待在東部我就不會認識小諾,不會聲那一、兩個奇奇怪怪的孩子,也可能就這樣一路吃齋唸佛到進MSF,成為奇怪的帶髮修行姊吧.......
人生中的好與壞很難說,現在流著淚、萬分悲傷的經歷,總會成為未來心靈茁壯的養分,而也總可能帶自己走到想像不到的地方。就像,我在這短短幾個月裡熟識了MSF台灣區的主席鯤哥一樣。

啊~MSF歡迎妳啊!!我們很缺GS醫生~~現在分工很細,最短可以去三個月,以後還可能在更短。」
鯤哥熱情笑著,主席主席~您在商周受訪的時候很帥,但私底下講幹話的時候好白爛^^


水利大樓好醜,怎麼照都不好看。

但我很慶幸自己還是自己,20多年來,那些屬於我的力量和勇氣,始終還在那裡。

「我覺得妳都準備好了耶!看不出哪裡不行的。而且妳的外科訓練過程是‘果斷’養成的過程,外科醫師不可能花很長的時間還下不了決定,這已經是妳性格中的一部分了。一旦妳決定了,我不知道妳有什麼可以自我懷疑的,也不覺得有甚麼是妳做不到的。」

年後見面,我的心理治療師這麼對我說;我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她坐在我對面對我說,她是我的Mirror(鏡像)。



是啊!或許人際關係裡,為了安撫他人的不安傷心,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但對於人生中的幾個重要決定,一旦決定了,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2018年2月20日 星期二

20180126 筆錄與媒體

警方通知我,以證人身分到分局做筆錄。

行前,律師陪同我再三叮嚀。

可以要求一定要律師陪同不然不做陳述,才能避免有些強硬風格的偵查佐做有偏見的恫嚇;要慢慢說,仔細說,也要注意偵查佐紀錄的文字是否與我的陳述相符,要仔細查看,因為這次筆錄很重要,特別是,如果將來要上法庭。

筆錄是什麼呢?我想像的是電影裡封閉的小房間,打著亮晃晃的日光燈,可能還有一面可以從外向內觀察的黑鏡,一張桌子,偵查佐冷著一張臉,坐在我對面……

 這邊坐這邊坐,來~”
偵查佐向我招手,這是警局其中一樓的大辦公室,大部分的位置空著,有人三三兩兩在打電話處理案件,有人接了電話明顯就是在收包裹(->網購?)。我和兩位律師被邀請到一台桌上型電腦前,偵查佐拉了座椅,就這樣倆倆並排,開始了筆錄。

 我叔叔也是醫師,也遇過類似的事。妳不要太緊張,配合檢座調查、陳述事實就好了。偵查佐親切笑著妳再看看這個書面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

 在這種,沒人希望遇上的低潮時刻,總能特別記住一些多給自己一些笑容和安慰的人。沒有封閉小房間、沒有拍桌逼供百口莫辯折手指的橋段,這天下午,走出警局的我,有份說不出的欣慰。

 這案子跑起來,有時候就是三、五年,走出警局,律師悠悠對我說醫師妳就是繼續為病人診治、繼續過生活,剩下的,讓我們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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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諾出差,家人特地上來陪我去寶藏巖走走

遇上這種事,將面對悲傷、憤怒不諒解的家屬,我可以理解。

家屬裡有法界學者,有媒體學者,所以,丟著我去給媒體公審,我,也可以理解。
 
記者包圍了診所外,騎樓下盡是SNG車和攝影機,前輩說過,媒體是嗜血的鯊魚,哪裡有血腥就往哪裡去。我看到門外聚光燈打亮,這次不是善意而來,我很想走出門外,我很想站定說這是意外,我很想吶喊說:!聽我說,但無端的恐懼排山倒海而來,我坐在恢復室病床上,絕望地望向前方。

 妳就走出去啊!從暗巷走出去!反正記者一定沒有人能認出妳來!誰想得到妳那麼矮!”楊醬倏地喚住我,這突如其來的黑色幽默讓我笑了出來。

 是啊!怎能拿昔日的意氣風發,比擬我現下憔悴蒼白的臉龐啊……

 於是,我就這麼走出暗巷。
走過記者,走過攝影機,走過SNG車。
無人察覺,無人阻擋。

看到新聞不要難過,辛苦了。
"至少媒體上妳的照片和截圖都很正。"
朋友們的訊息紛紛湧入,我也只能回答:我會勇敢

如果丟著我讓媒體公審,可以讓你的悲傷或憤怒有所歸依,那來吧!我其實不害怕。
但,明明我和你一樣震驚、悲痛、哀傷,為什麼就非得站在對立的兩端呢?

 此刻的我,憤怒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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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猶豫杜拜出差要不要去?”小諾行前憂心忡忡對我說。

去啊!Linna還是先拜託媽媽,我還是前一天當天來回中部去接;該做的還是做,我們還是得過生活。更何況,現下你留下來只是多一個人擔憂而已。我ok的。

家屬把我的電話給了媒體。
搭高鐵快閃回中部的那一天,手機一直響、一直響,連續顯示不同的陌生號碼。

 Linna一起回程時,有支連打七通的市內電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七通?哪一家記者那麼認真吶?好奇的我謹慎Google了一下這支市話……咦?麵包店?
 
您好,您跟我們訂的那個今晚要拿的蛋糕,師傅說櫻桃用完了,幫妳改新鮮藍莓好嗎?”

".....喔....好....."
 
總是要有些燦爛的回憶,像星芒一樣,將無盡暗夜照亮;再慘,也不會忘了替像小太陽一樣照亮著我的牙姊過出生紀念日,還是依約替她辦了一場邀請家教姊姊的Party,然後,一起切下那個充滿師傅熱情執念的新鮮藍莓蛋糕。
 


2018年2月16日 星期五

20180116 圍捕夜

看診結束前,警方來電半小時後會至診所,要帶走病歷,還有我。

我做錯什麼了嗎?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該怎麼辦怎麼辦?脫產嗎?離婚嗎?啊!還是自殺好了!不能牽連家人啊!會不會像白色恐怖一樣被抓去關了就再也回不來呢?那我的孩子怎麼辦?我想守護著她們長大啊!我沒有做錯!這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抓我呢?

抬頭望著時鐘,五點了,啊!我的孩子在學校等我,怎麼辦?怎麼辦?老闆急call了診所律師,在門口攔阻了來勢洶洶的檢警,同時叫我快走,快點去接孩子。這輩子,我第一次穿越暗巷,只為了躲避警察。

終於抵達了校門口,牙姊一如往常向我甜甜笑著。我給了她一個虛弱驚懼的笑容,她伸出溫熱的小手掌,握住了我冰冷顫抖的手。

"媽媽~媽媽~~"
"嗯?"
"我學了一首新的新年歌,台語的喔,我唱給妳聽好不好?"
"好啊。"

我一邊失神拉著她向前走,一邊答應著。
"爐來圍圓圓 ,囝孫坐予滇........歹代誌攏甲擲予去,眾神鬥保庇.....恭喜恭喜恭喜你....."

孩子仰頭笑著,為我唱著,我聽著聽著,紅了眼眶,剛進家門,我再也忍不住邊哭邊抱住她。
"唱得好好喔!妳好厲害!是台語的呢!媽媽好喜歡。"
"我有些地方記不清楚,過年前我們要表演喔!再唱給妳聽。"

牙姊摟住我的脖子抱住我,緊緊的,暖暖的。

啊....孩子啊!我真的遇到了很壞很壞的事情,壞到讓好多人,包括我自己心碎的事情.......壞到,讓兩家人傷心欲絕的壞事情。眾神....真的會保佑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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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說當天要的只有病歷,律師晚點會替妳送去,妳之後再以證人身份去警局筆錄即可。不要怕,不要擔心,協助釐清案情就好了。"
情急間,一位警界的長輩來了通即時的關心來電;這驚懼暗夜終究是過了,而筆錄,就是再來的事了。

"歡迎爸爸媽媽來跟我們團圓!"
小年夜前一天,正中午的校門口前,園長笑著迎接家長們入內。以往依我投入工作的個性,是不會特別請假來看孩子表演的,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長假,我不假思索地在聯絡本上勾了"媽媽會參加"。

孩子穿戴上自己做的舞獅面具,跳著排練好久的舞,認真又可愛。有的怯場有的大方,但總是療癒得讓家長們都笑了。

"好~~就這樣就結束了嗎?當然不是啊!!新年我們當然要加碼演出的嘛!"
園長笑著呼喚所有孩子到台前,音樂一下,孩子們大聲齊唱起這首"快樂台灣年":

爐來圍圓圓 ,囝孫坐予滇。 枕頭跤紅包壓過年,咱的台灣年。 

金啊金晰晰,衲袋仔戴予滇。 歹代誌攏甲擲予去,眾神鬥保庇,
恭喜恭喜恭喜你,大家賺大錢,歡喜囡仔滿街市,事事攏順利,
恭喜恭喜恭喜你,水衫水日子, 食予飽飽等開市,快樂台灣年。


我的孩子笑著望向我,跳著揮揮手,我在充滿家長的觀眾席裡,淚濕了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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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老師,新年快樂。"
同樣是小年夜前一天,我一如往常,帶著禮物進教授診間,等著向老人家拜年;這麼短的時間發生這麼多事,本來想不要打擾往常步調,給老師快快送個禮就走、表達個心意就好。

"唉!是妳啊!!最近好嗎?"老師帶著如以往般燦爛的笑容,"我知道妳最近不好。"

我不爭氣的眼淚瞬間潰堤,唉說好來給老師拜年的妳哭甚麼哭!!說好要跟老師喊話說無論如何會勇敢.......
"唉!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妳!唉!"老師暖暖地給了我一個擁抱,"怎麼瘦這麼多啊!!唉!孩子像我女兒一樣啊......"

"老師謝謝您,您知道我每年都會來的。就算您退休,我也會去您家看您。"
"所有學生裡就妳最好,每年都記得我。妳們看妳們看,有這個學生多好!"

診間看著我長大的資深護理師姊姊們也跟著擦著眼淚,現在回想起來,年前一大早在身為戰神的老師門診前,弄得人家氣氛哀傷實在很怪。不過,給老師擁抱一下打打氣是對的,老師這輩子不知道經過多少陣仗了,打著打著都沒在怕。身為敵傳弟子,自然也不能怕事。

2018年2月11日 星期日

20180115 楔子

飯店大廳,我選了個露臺旁的咖啡座坐了下來。
抬頭望向挑高十多層樓的天井,窗外冷鬱的天光透了進來,我心中忐忑著,等著和病患家屬的約,一心想著,待會兒要怎麼跟他解釋,病患病情急轉直下的原因。
家屬到了,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抬頭,對上他帶著怨懟和不諒解的眼神,相對無語的片刻,他突然訕笑著我,向後抽搐著倒下。我越過桌子衝上去開始對他急救,一邊大喊著送他進加護病房。
混亂的轉送過程中,我不知道病患被送到哪了,也不知道他情況穩定與否,於是我在迷宮一樣的一樓大廳狂奔尋找著,我找到一個內科醫師,焦急間,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會找到病人的!一定找得到的!!別慌!
我拉著他的手,焦急抬頭找著時鐘,唉哪裡有時鐘啊!在哪裡啊!!!五點了嗎!!?怎麼辦!我的孩子在學校等我,我會來不及接他們回家,等不到我,他們會傷心急哭吧!! 天啊!病人在哪裡啊!!!救不起來怎麼辦!!!!!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鬧鐘響了。
我驚懼地睜開雙眼。那雙拉著我的手的溫度,還真切感受在手心,我突然意識到,那雙手是小諾的。

啊……只是場夢。
只是,另一場撕心裂肺的夢。

我坐在漆黑的房間裡,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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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專家群把自己帶到我家
第一週, 興教授夫婦和宇爺夫婦來探望我(做自殺防治?)。
第二週,精神科醫師妙蔣、MIT物理教授阿吉,以及小諾和我的多年摯友興教授夫婦,百忙中來邊抽鯊魚邊給我支持建議。

興教授在生日當天日行一善,借了他的教授辦公室給我做心理諮商和創傷重建。
牙姊在生日隔天陪我去等律師、吃晚餐,還跟律師喇賽緩和氣氛。
謝謝妳,孩子。在任何時刻,妳都是我堅持到底的力量。
第三週,彎家人替我送來了溫暖的擁抱和傾聽。雖然事情發生在那一天陽光普照的爸爸餐車隔天,讓我每翻到那天照片就跟著感慨落淚,但再見到你們,能振作起來好好再抱妳們一下,真的很好。
我想念2018/1/14的溫暖陽光和幸福笑容,雖然,誰也料不到,隔天就發生了動盪我人生和另一個家庭的傷痛劇變。
 
前輩說過:"十年後,不會有人記得妳經歷了甚麼,但大家會想知道妳是怎麼挺過來的。"
有機會圓滿的,我會盡力補綴缺憾。
有機會遠離的,我會盡力銘記遠離。

在下著冷雨的暗夜裡,我看著家人朋友們,打著花花綠綠的大傘、亮晃晃甚至有點浮誇的大燈,來到我身邊。

謝謝你們,這樣溫暖守護著我。
這次不逞強,感覺到幸福的我,會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