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穿過庭院,孩子們嬉鬧著跑來,圍著餐桌坐下,南迪看著這個熟悉的場景,心滿意足。
餐桌上滿是烤雞和濃湯的香味,桌旁的笑語間共鳴著金屬與歲月的餘韻。
一百多年前,一位善良的農村祭司來到這個小鎮,他從大城來,特別為這裡的人們祈福,於是他找到了一位工匠,請託他製作一支特別的手搖鈴。
「請在搖鈴頂端,雕鑿一隻聖牛。」祭司說。
工匠日夜用心敲打、刻鑿、拋光,一支閃亮的銅製手搖鈴誕生了。
手把頂端,靜靜伏著一頭聖牛,眼神溫潤地凝視著世人。
「這是南迪(Nandi ),濕婆神的忠誠坐騎。」工匠誠摯笑著說。
「我相信牠會為整個村帶來好運。」祭司對他點點頭。
南迪參與的第一場慶典,是婚禮。
滿天飛舞的花瓣,新娘頸項上閃耀的金飾,親朋好友的祝福聲此起彼落,鑼鼓喧天;每一次搖響,他都感受到祝福的環繞。
歷經 872場祭祀,397場婚禮,南迪一次次被高舉、被搖響,鈴聲穿越人群,帶來神聖的祝福與歡樂。
祭司老了,有一天,他佝僂著身子,顫抖地將南迪遞給一名年輕人。
「這支手搖鈴給你,」他說:「你要離開這個村莊去闖蕩了,希望它能帶給你好運。」
年輕人帶著南迪,來到海邊的城市,在市場裡闖蕩出一席之地。
他娶了一名美麗的女子,婚禮那天,南迪再度在鑼鼓與笑聲中搖響,為新人送上祝福。
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故鄉聖堂的新任祭司應邀前來,握著南迪,輕輕搖動,清脆的鈴聲蕩漾,如同半世紀前老祭司為新生寶寶祈福時一樣。
「聖牛南迪將守護你,」祭司低語,「無論你走到哪裡,鈴聲都會指引你。」
時間過去,孩子長大,每年祭奉仙靈時,南迪每每在焚香裊裊間搖響;鈴聲貫穿了幾代人的命運,從誕生到別離,從祭祀到婚禮。
然而,命運的軌跡,總是出人意料。
《汪洋與詛咒》
轉眼當年的年輕人已然蒼老,他的家族開枝散葉,生意越做越大。
市場傳說,每次貿易遠行時,祭司或一家之主都會在家廟聖壇前搖響南迪,祈求陸路不起狂沙,水路風調雨順。
「是這支鈴帶來你們的好運嗎?哼!好不了太久了!」
妒忌這個家族的貿易競爭者,在夜裡對著南迪詛咒,在一次出海前將它竊取,丟進一個染血的雜物布袋裡。
第二天,一場海嘯襲擊了整座城市、吞沒了港口、摧毀了宅邸,輝煌幾代的家族事業一夕崩毀。
家族裡倖存的孩子,收拾著毀壞的家園。
「這是,曾祖遺失的手搖鈴?」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從屋角傾塌的斷垣殘壁中拖出了一個布袋。南迪在那裏。
「對不起,家裡值錢的東西不多了,弟弟妹妹需要食物….」
南迪在市場裡,換回了一袋米。舊貨商人皺著眉看了看它:「唉!工法還行,就是舊了,不過是銅實的,用料不錯,姑且賣賣看。」商人旋即將它收拾進赴遠洋的貨箱中。
南迪躺在黑暗中,靜靜聆聽浪潮的呢喃。
「海的彼端,有人在等我嗎?」
他有點想念喧嘩的慶典、人群的笑顏,他記得那些聖壇前虔誠的願望和祝福、祭司或家族長老掌中的溫度。
夜幕低垂,鈴擺在搖晃的船隻裡細碎碰撞,自問自答一樣。
這艘船,再也沒有回航。
舊貨商老闆到處兜售寶箱裡的收藏,而南迪轉了幾手沒有買家,漸漸被人遺忘,最終,落入海邊的一間小店的古董架上。
小店主要賣的是紀念品,這排底端貨架,陳放的是乏人問津的古物。
上頭那排有雕花的銀壺,久沒人碰觸,精緻的手把泛了黑;下頭那排靠著地和牆是老木製門扉,崩開的木紋間浸潤過歲月和雨水。
南迪靜靜躺在那兒,就著日光和月光,銅綠漸漸覆蓋它身體,仿佛沉睡著,等待下一次被喚醒的時刻。
「這個不錯,但跟我想像中還差一點點。」語聲由遠而近,南迪張眼,一個身影迎著光信步走來,停在陳舊的古董架前。
《命定的相逢》
「這支不錯。」牙爸在一排古董架前,將一支手搖鈴握在手裡,輕輕搖響。
這裡是斯里蘭卡南方的海灘小鎮高爾(Galle)。
「聲音好聽欸!」我拿起握把搖了搖,驚喜地喊出聲,手把處溫潤的螺紋和動物雕飾,讓人格外喜歡:「這個多少錢?」
「15000盧比(台幣1600元左右)。」商家小哥走了過來。
「啊,太貴了,謝謝。」
「這是古物啊先生太太,您們出個價吧!」
「我沒有一定要買啦!」我拉住牙爸爸心想,人家賣1600,跟人家出600或700,好像有點羞辱人?或者羞辱鈴?古物總是有歷史的,他們的故事和經歷在我心中是無價的。
算了,我真的沒有一定要,不是我的預算守備,不要給商家困擾。
「7000盧比?」牙爸喊出,轉頭眼神示意我等等。
「先生,不行吶。」店家小哥沈默半晌,搖搖頭。
但那個熟悉的、欲言又止的眼神,讓我覺得很可能成交!
於是,我依著多年鴛鴦殺價大盜的經驗,用力朝牙爸搖搖頭,挽過他的手,把鈴放回去,輕輕點頭向店家致謝,然後往店外走。
「先生,等等,這邊請。」當我們緩步走向門口離店之前,店家小哥將牙爸再度請往店深處的古董架前。
我拿起手搖鈴,搖了一次,又一次。
「爸爸你們買什麼?哇!手搖鈴欸!」「媽媽不是上次在波蘭想找一個餐桌上叫大家用的嗎?」「媽媽,你看這個鈴最上面有一隻小羊耶!」
孩子繞著店逛啊逛地,尋著搖鈴聲跑到了我們身旁。
「先生,8000盧比?」小哥笑了笑。
「成交!」
《飄洋過海的新旅程》
南迪被搖醒時,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他看了看搖響鈴的是一對東亞夫婦,他想起,是啊!他們走進店裡時,自己似乎遠遠就看到了。
「媽媽,你看這個鈴最上面有一隻小羊耶!」
嘿!沒禮貌,我是牛,是聖牛。
南迪無奈笑著。他依稀有個預感,自己的旅程將繼續展開。
「哇!你們看我的新手搖鈴。」
「媽媽那是舊的吧?」
「好吧!是新的舊手搖鈴~」
「我來查查怎麼保養他的銅綠,但不要把他弄得閃晶晶。」
七嘴八舌之下,牙爸的言行還是最有建設性。
我輕輕搖了搖鈴,清脆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
「說不定我會搖出遠古來的鈴鐺精靈。」像這樣:「主人,你召喚我嗎?」
「啊干!嚇死你給我回去喔!」「很抱歉,妳用掉了第一個願望。」
「干你給我出來喔!」「很抱歉,妳用掉了第二個願望。」
「閉嘴啦!不准跟我頂嘴你!」「很抱歉,妳用掉了第三個願望。」
牙和Linna被我的自導自演逗笑得東倒西歪。
我將他輕輕擦拭,看到上頭鐫刻著字,拍了兩張上傳AI,請他查查歷史:
「這個銅製手搖鈴可能來自印度,從形制和雕刻風格來看,可能是傳統印度教或佛教儀式用的手鐘(Ghanta/Hand Bell)。頂部的動物雕刻可能代表神聖象徵,例如印度教中濕婆神的坐騎公牛南迪(Nandi),依銅綠程度推測,至少有百年歷史。」
「哇!淨化心靈和驅邪祈福欸!老公!我們好像買到了很厲害的東西!!!」我穩穩握著手搖鈴、細細感受銅把在手中的溫潤,小心翼翼,將他收起。
南迪靜靜躺在有著小鎮店家logo的紙袋裡,感覺到熟悉的顫動。
他的世紀旅程,再度啟程。
「孩子們,吃飯了。」南迪高聲呼喚著:「再顧著玩不來吃飯,媽媽會爆炸的~」
我輕輕將南迪放在餐桌正中央的位置,和朋友們笑談起他的傳奇經歷。
幾分猜測,幾分真實;幾分醉,幾分醒。
鈴聲響起的片刻,我彷彿看到告別時的滿樹飛花、婚典時的虹彩煙塵;焚香間的頷首、浪潮間的人世起落。
握著鈴把的我,是海邊小鎮虔誠的祭司,是首飾金環披紗的新娘,是清晨驅趕駱駝與牛羊上路的商賈。
飛花飄落重生,浪潮漲退再起。
這一世又一世,也或許,只是眾多輪迴中,某一個光亮微小的停泊點罷了。
「想什麼?回到當下來吧!」鈴聲響起,中斷了我的思緒。
「還有至少3762 場餐桌呼喚,等著我們一起展開吶。」
我彷彿聽見南迪微微顫動,鈴聲悠揚對我說。
記得有齣韓劇裡說過:「我們總需要累積回憶如光,在未來人生的風雨裡將夜點亮。」
師父說:「生死如光影、如飛花,那些消逝的,只是在時空裡以不一樣的形式存在著。」
也於是,從某個時刻開始的生活裡,我喜歡看著陽光下的樹影發呆。
啊!影子不在了,但我知道你在那裏;不在那裏也沒關係,我知道相逢總在某個時空裡。
放上斯里蘭卡這一路上累積的陽光樹影。心裡有光,就不畏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