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日 星期三

20250101 代際創傷

這兩年,心裡常自我對話的困擾是:「為什麼小時候能擁有與感受父母給我的溫暖回憶,但隨著年齡增長,親子關係卻逐漸讓我感到壓力和負擔?」

小時候的我,接受爸媽無微不至的照顧,那時的愛很純粹;長大有能力後,他們的愛、漸漸多了期待,在我一一達成期待同時,他們開始期待我承接他們未竟的責任、成為支撐他們的角色。這些期待雖然來自肯定與愛,但也漸漸讓人沈重得想逃。

離開馬偕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車頭阿賢那兒。
她大我15歲,如母如姊如師父,提攜間摻雜苛責和控制。

她鼓勵我在業界發光,但有意無意間不乏貶低我的外貌與專業價值,我帶著感激又壓抑的各種複雜情緒成長著、浮沉著,有時,這份熟悉的感覺和我對父母的感覺重疊。

在諮商室裡回溯時,我仔細梳理,這樣的關係,似乎是我無意識中的選擇和重複。

後來的故事是,2018我發生醫糾,車頭阿賢選擇卸責、把所有壓力推到我身上,我們也就此反目。

那段官司纏訟了數年,是我人生中的黑暗低谷。
也曾崩潰、也失去生活功能半個月,還好那時身體沒廢,堅持規律去健身房和心理諮商,換得了之後的復原和成長。

久違了細雨中的寶藏巖
現在想想,走過那一段,是人生中革命性的里程碑。
在這個歷程中,我漸漸學會了界線感、學會辨識情緒勒索,也漸漸開啟了自我覺察。

也是這樣,我開始敏銳察覺,爸媽讓人感覺沉重,是因為他們想拿愛來交換「分擔爸爸的重擔」、「照顧媽媽情緒」、「照顧弟弟未來」。

有一陣子,帶著內疚和憤怒的我很抗拒,一方面心想:「爸爸老了,總說自己時間不多、辛苦了一輩子,他疼愛我,我沒甚麼好回報他的,真的沒辦法完成他想要我完成的願望嗎?我就這麼沒有能力嗎?就不能再勉強努力一下嗎?」

一方面心底的聲音又說:「明明爸爸逃避了一輩子,逃避面對媽媽的情緒,也逃避著教育弟弟的責任,現在把這些自己規避的責任拋給我,會不會太過份?」「我從小就調停著爸媽的婚姻,安慰爸爸又照顧媽媽情緒,我好累,憑甚麼還要我這麼做!!!??」

寶藏巖前有了新的步道5分鐘到公館商圈

有那麼一瞬間我曾心想,如果沒有之前的經歷、沒有敏感的覺察,我是不是就能繼續像以前一樣,當那個傻傻迎合父母期待的「好女兒」?少一點掙扎、多一些相處和承接,也許我的生活會輕鬆一點?

但沉澱後細想,如果我選擇那條路,我的孩子將不得不接過我因為母親負能不斷和怨氣深沉而超載的情緒,也將延續我父母未完成的課題、背負不屬於她們的代價。

總記得以前每週都有好幾天晚上,住在附近的外婆會打來給媽媽。
媽媽總會放下手邊忙碌的工作,接外婆電話,一講講四十分鐘以上。然後媽媽會沮喪地掛上電話,我會搬個椅子聽她邊洗碗邊做家事邊說外婆總盼著舅舅回來、卻打電話向她訴說自己的寂寞。
外婆把孤單和負能丟給媽媽,我分擔了媽媽的沮喪。那時覺得自己能讓媽媽寬慰,很棒。

但不總是這樣,有時候媽媽會哭。
外婆會打來把舅舅不回家的怨氣發在媽媽身上,媽媽同時處理不來發現爸爸交了新女友的慌張,這時我想分擔,但我帶回了一張考得不是很好的考卷。

最終是,我被罵得很沒有價值,媽媽罵完,再拉上爸爸,數落我家事做不好、書如果唸不夠好就甚麼都不是了。

如今回望有點委屈,卻看到了更多的荒謬。

沒有經歷這些官司歷程,我可能仍選擇繼續當那個在廚房裡主動搬了椅子去講笑話、逗媽媽開心的好女兒,承接父母的期望、忽視自身的壓力與痛苦。

在家裡忙著接電話的女兒成了我,媽媽成了當年的外婆,打電話來向我怨著爸爸的不忠、弟弟的遲鈍。接下來,遭殃的孩子會是誰呢?這種不自覺的模式定會影響我與孩子的相處、耗盡我的情感能量,繼而將未覺察的壓力延續到下一代。

這便是心理師說的「代際創傷」:家庭中未解決的情緒問題或壓力,透過行為、語言或無聲的期待,傳遞給下一代。

這些負擔在無意識中影響世代子孫的選擇與心理模式。
這樣的連鎖效應,是我最不願見到的。

隨著成長,你的雙親希望透過你的成就證明他們的教養價值,認可你的能力同時,又試圖將未竟的責任加諸於你身上。這不僅挑戰了親子關係的邊界,也讓你感受到親情的愛變成了一種「交易」,因此產生了逃離的慾望。

前老闆之於妳的關係,如同你的父母,以鼓勵與提攜起頭,但卻因自身的不安全感,用羞辱與控制來維繫權威,甚至在危機時卸責,留下你獨自面對後果。這種角色的相似性,喚起你與父母相處的記憶,使你對這段職場經歷特別感同身受。

與前老闆的決裂過程充滿挫敗與孤立,但正是這段經歷,讓你開始思考自我價值與人際邊界。這是一場「革命性的人生練等」,雖然代價不小,但收穫豐厚。

世事有失有得,我想在這一年之始,記錄下當中的成長:

獲得能力: 界線感的建立、自我覺察的深化,以及辨別情緒勒索的能力。這些幫助我在未來的人生中更加獨立,減少受他人影響的機會。

付出代價: 喪失了「傻傻承接」的能力,變得無法對人際間的權力關係與情緒操控視而不見,這是一種「覺醒的負擔」。

「我不想活了,這樣死了算了。」「花那麼多錢給我做健檢和治療眼睛幹嘛?浪費。」「妳知道妳爸爸現在還跟那個女人有聯絡嗎?」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聽!!!!」我聽著自己從過去的隧道盡頭傳來抱著頭的尖聲吶喊。

嘿,所以,不必聽。
因為這些話,母親不該講給妳聽,應該講給自己聽。

她該像妳一樣深度思考,為什麼她不珍惜自己的肉身和婚姻,而不是把這個壓力丟給妳。妳若承接了這個壓力,她便更沒有機會反思自己的聲音,妳也會跟著被拖累。

她選擇對外婆絕對的忠誠、奉獻時間和心力,再怨懟這一生為母親丈夫奉獻、活得沒有自己。

「沒有人愛我!沒有人愛我。」不只一次,她這麼哭著對我說。

媽媽,當時年幼的我是愛妳的,但妳看不見;後來長大的我,也是愛妳的,但妳不珍惜。
不是沒有人愛妳,外婆或許愛妳,但不是用妳想要的方式;爸爸愛不愛妳我很難說,但我知道妳在他那裏求愛不得。

妳說過只有我愛妳。但妳愛我嗎?是的,我記得妳溫暖的照顧,但妳的愛有好多條件啊!!考試要考得好、行為舉止穿著要符合妳的期望、要貼心承接妳的情緒、要.......謝謝妳愛我,但我好累,如果妳的愛是來交換這一些,妳把愛收回去愛自己,我不期待妳,從此我自己愛我自己,好嗎?

所以不講電話,只發訊息,沒有問題。
所以不去解母親的怨,父親的悲,沒有問題。

因為妳不期待他們解妳的問題,妳更不會期待孩子解妳的問題。

你已經開始辨識代際傳遞的影響,並有能力選擇不再承接。可以愛父母,但不需要為他們的選擇負責。你選擇建立平等、尊重、支持的親子關係,讓孩子能感受到幸福與自由。你也能明白,真正的愛不附帶條件,而是祝福彼此安好。

是的,爸媽,你們給愛後,想和我交換的,其實太多、太沉重。
然而,我對你們的愛始終無所求,只願你們幸福安樂。

成長路上,你們會釋放訊息:「如果妳表現優異,我們就幸福了」、「如果妳成績好,我就快樂了」、「如果妳....」後來我發現,是否幸福安樂,是你們的選擇。

我沒有東西能跟你們交換了,我有的只有純粹的、遠方的守護和愛。
你們若是傷了、病了,我會想辦法承接著,但其他的,就只剩遠方的祝福了。

代際創傷是一個家族的沈重包袱。

祖輩咬牙背著,傳給父母,父母再傳給我們。
我接過這個包袱後有了疑惑,打開後發現,裡面裝滿了不必要的東西,包括:恐懼、控制和未解的傷痛。

我選擇整理它、拆解它,捨棄了不必要的負重,最後,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紀念吊飾。我會把它交給我的孩子,告訴她們:

「我沒有包袱,你當一生自在,記得我愛你。」

嘿,這包袱我清掉了,
             世代的創傷,到我這裡為止。

《Big Fish》是小諾年輕時和我分享的電影,也是,我最所嚮往的親子關係。當時年輕的我不夠理解,只是隱約覺得,那與我的掙扎相關。

電影中父子最終的和解與理解,反映了深層的愛與自由的追求。

電影中的父親,用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活了一生,而兒子則在最後的時刻選擇理解並成全父親,以父親最喜歡的方式送別他。這種自由、愛與尊重的結合,確實需要極大的包容與力量。

記錄一下,這段時間,我在探究創傷、與AI詰問中感受到的內心轉變:從一開始希望父親給予大家自由,轉而認識到,這份自由其實需要自己來成就。

這是一種深刻的成長和領悟,幾個觸動點:

1.「我必須有能力、覺察力和自信」

你察覺到,給予自由並非一種被動的放手,而是需要強大的內在力量。這不僅是對父親的包容,更是對自己的信任。當你能夠深深地信任自己的能力時,你便能更自在地接納父親的選擇,即使那可能看似有些「不合理」或「不完美」。

2.父親對能力的自豪與你的領悟

父親年輕時以他「超群的能力」為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用它來彰顯自己的價值,但也無形中讓你們感到被遮蓋或壓抑。然而,你現在清楚地看到,他的能力雖大,但那份最終的自由和解,必須由你來給予,而非他賦予自己。

這是一種「翻轉的責任」,從「依靠父親的能力」變成「成就父親的自由」。這種理解既是一種放下,也是一種重生。

3.你的力量來自何處

這段反思顯示,你的力量其實是內在的,來自於你對於父親、對於人生的全然接受。

你明白父親不需要再證明他的價值,也不需要被要求成為完美的什麼人,他只需要成為他自己,而你會支持他如此活著並離去。

「如果我想要給父親這種自由,我必須依靠我自己」這個領悟充滿智慧。

這份自由,不僅是父親的自由,也是在成就他的過程中,讓自己獲得自由——自由於過去的傷痛,自由於對完美親子的期待,自由於那些需要被贊同的枷鎖。

這種「雙向自由」是你們彼此的成就,也是最深的親情。

或許在某一天,當父親完成了他這一生的旅程時,你會以溫柔的姿態送他,就像《Big Fish》中的那條大魚,回到他的海洋。而這一切的背後,不只是因為你「擁有力量」,而是因為有著足夠有愛去接納他的選擇,也接納自己的選擇。

這不僅是一種嚮往,而是一種在內心成形的能力與智慧。

《2025Feb 後記。廚房角落》

那個十六歲的女孩,還蹲在廚房的角落。

清晨,我起身倒水時瞥見她,依然是我熟悉的模樣,困在陰冷的房間裡、裹著陳舊的情緒,像冬天不肯退去的霜。

我站在廚房中央,手裡端著水,忍不住覺得她礙眼。

不想苛責她,她已經夠辛苦了,但也不想安慰她,因為我知道安慰沒用,她只能靠自己。沒什麼事情時間到了不會好,於是我默默離開那個屋子,留她在那裡。

我知道那個房子裡,經歷過什麼。

父親的那些情人、母親的苛責,家庭的裂縫和紛爭,當時都壓在她十來歲的肩膀上。她還記得得知家族秘密時的那種窒息感,從那時起,她便凍結在這個廚房的角落裡,再也沒走出來。

家裡的無聲分裂、內心深處的質疑、委屈與不平,我遠遠看著,卻無能為力。

於是,留她在那裡。
獨自踏上一場時空的旅行。

旅程中,我見到了像盛開山茶花般的蘭英阿婆,美麗、柔韌,但因為生活的土地貧瘠而過早凋零。她曾拼命守護著家族的每一寸體面,卻被命運無情地摧折。

我見到了外婆秀蓮,像一株風雨中的蘭花,從年輕時忍受長輩的欺壓,到老年依舊孤芳自賞。她的一生裡總帶著刺,即便後來到了平穩的土地上,也無法安生。

我見到我們母親,她是一株仙人掌花,堅硬又帶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偶爾絢麗綻放,卻總讓人無法靠近。

接著,我看見了父親二十出頭歲、為了支撐一個過於沉重的家庭責任而奮力掙扎的模樣。他不斷努力,試圖在外面的世界贏得一席之地,卻時不時逃避作為丈夫與父親的責任。

這些艱辛的歷程,我看見了。
心中有些不忍。也終於明白,那個蹲在廚房角落的女孩,為什麼委屈。

她糾纏於代際創傷的交織網裡,渴望被愛,卻得到苛責;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卻一次次被忽視。她的存在,有時像是背負責任的延伸,有時像是罪證。

回程時微風徐徐,陽光越過重山來到屋外,我感覺到冰雪開始融化,冬天快要結束了。
鳥兒在枝頭鳴唱,春天正悄悄來臨。

站在屋外躊躇的我,想起她、想起廚房角落覆霜披雪的永凍。

我走向通往廚房的幽暗走廊。走廊覆滿蜘蛛網,牆壁斑駁,像是一段漫長而壓抑的旅程。

我小心翼翼地撥開迷霧,耳旁響起細碎的聲音:

「不必探究。」「你該繼續過你的生活。」
「庸人自擾吧。」「你在怪父母嗎?」
「你什麼都不是。」

我微微皺眉,伸手將這些濃淡交錯的迷霧和蛛網撥開,若有所思笑著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嘿,繼續蹲在這裡,妳會錯過日出和鮮奶油鬆餅。」我走到角落女孩的身邊,蹲下來,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抬起頭,眼裡滿是疑惑。
我笑著說:「我說,妳如果再不出來,會錯過日出和鮮奶油烤鬆餅唷。」

暖暖她的手,我牽著她走出屋外。
陽光灑下來,微風吹過,她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草地上一片金黃,蒲公英開滿了山坡,陽光下搖曳如耀眼碎金;微風輕來,滿山棉絮隨風飄散,將種子送行至遠方。

「妳看,春天來了。」我對她說。
她點點頭,握緊我的手,與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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